宿命
十点零二分,整个白天的闷热终于攒成一场暴雨,倾盆而下。 雷声从远方轰隆隆地响起,不过五六分钟,闪电劈开天穹,仿佛要撕碎这座城。 在水城湾和穆芳生分开后,屠钰感觉心跳有些快。 过去二十分钟,没见缓,反而越加剧烈,眼前的台灯似乎都随视野开始抖动。 他放下笔,做了个深呼吸,下意识抬手腕要看表,手腕上并没有熟悉的重量——那支表送给了穆芳生,穆芳生上班不方便戴,但屠钰知道他把表和身份证一起收在钱包里天天随身带着。 城北刑侦支队开间办公室里,哈欠连成片。 屠钰扫了眼手机屏上显示的时间:十点零五。 穆康书的航班十点半落地。 心悸感还在,屠钰抓起手机,拨电话的同时站起身,快步走到走廊,那边接通,他直接开口:“我想过了,我和你一起去接你爸。” “好,”穆芳生的声音明显带上笑,“刚才航班信息显示飞机晚点了。下雨呢,你慢点开,不着急。” “嗯。” 屠钰回头看了一眼,走廊空空如也,尽头的灯光快要坏了,闪闪烁烁,鬼片现场一样,正好窗外猝然响起一声炸雷,屠钰捏紧手机:“哥,我怕打雷。” 电话那头笑起来:“来,抱抱。” 暴雨噼啪砸在水泥路面,路面刮起浓重的水雾,树枝被狂风吹得像即将灰飞烟灭的妖怪。 车轮碾过井盖,发出沉闷的咣当压响。 机场路上,车不多,快到岔道,路上横着一块“前方施工请绕行”标牌,屠钰拐进国道。 国道上路况更糟,遇上这种暴雨天气,细瘦的枝杈折了满地,视野极其差劲,加上国道又是环山而建,崎岖陡峭,他不得不降下车速。 顾不上交通安全,屠钰掏手机拨了个号码。 电话那头一听就是已睡熟又被他吵醒,说话声像被砂纸打磨过:“怎么直接打我电话?” “于国良。你到底有没有……” 一脚急刹阻滞了即将问出口的话,他挂断电话,蹙起眉头。 ——眼前红蓝警灯闪烁,地上铺满警用破胎器,雨水将破胎器上一排排密集的钢针冲刷得格外透亮。 倒车镜里,穿反光条制服的交警骑着摩托堵到他车后。 雨势更大了,伴随着大风,“嘎巴”一声脆响,串满树叶的树枝颓然栽下来,砸在车前挡风玻璃上。 少倾,那条枝杈被个女交警伸手拈走。 她将大檐警帽往上推了推,露出化了精致妆容的脸孔。 屠钰降下车窗,面无表情地开口:“缇莎。” “少爷。” 说着,她伸手挽住身旁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,“施贡也来了。我们都特别想你。” “抱歉了,”施贡用他那吃力的中文慢慢说道,“老板交代,不能让你去机场。” 身体里的热量一层一层被尽数抽走,屠钰闭了闭眼:“秦悦已经在水城了?” 水城白龙机场,T3航站楼停车场。 不远处,飞机在夜幕中划出一条长长的白线,嗡嗡声震耳欲聋。 从穆康书那儿拿到车钥匙、拉着穆康书的行李箱一路小跑到一台桑塔纳旁边、放行李箱到后座脚垫上、再麻溜儿先冲去副驾旁边站好,给亲爹拉开车门。 穆康书瞥他一眼,跨上车系好安全带,正了正头上的帽子,皱眉扫了眼穆芳生身上的衬衫:“降温了,怎么不加件外套?” “额……” “你现在年纪小不觉着什么,等到我这个岁数,风湿腰腿疼,什么都来了。” “爸……你盼我点好行吗?” 穆芳生挂上档驶向出口,临近收费亭,前边排了长队,穆康书正襟危坐,从鼻腔里哼出一声:“停车场柱子上都贴着二维码,不知道提前扫,非得全堵在这儿。” 穆芳生一听,暗戳戳掏出手机,对准柱子上的收费码一扫,屏幕弹出收费20元,结果凑过来看他手机的穆康书又哼了一声:“基建偷工减料,停半小时车收这么多钱。” 穆芳生:“不是半小时,司机提前俩小时就把车放停车场了。” 眼看着他爸又要哼,他赶紧截住话头:“我让他放的,早点比晚点强。” 车驶向市区,穆康书朝右转道指了指:“先去一心书店,我订的几本书到了。” 仪表盘上显示时间“22:57”,快晚上十一点了,穆芳生顺着往下聊:“水城还有24小时营业的书店呢。” 穆康书终于找到时机哼他:“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看书,也不知道书店营业时间,天天捧着个手机,眼睛都完了。” “我不玩手机,”顿了顿,穆芳生补充道,“我眼睛好着呢,还能辕门射戟呢。” “……” 穆康书脸上难得呆滞了一秒,而后绷不住笑起来。 这老头一笑,眼尾的细纹连接到颧肌以下,眉眼弯弯的模样相当有亲和力。 穆芳生借机道:“您以后在电视上和人握手多笑笑,总板着脸,没有新闻字幕条标着是水城市委员会书记穆康书,别人以为您是催债公司董事长呢。” 他开着玩笑,顺手摸出手机看一眼,捏着手机边框按键把铃声调成最大揣回兜。 穆康书:“刚才给谁打电话一直没打通?” “您看见了啊。”穆芳生抿着嘴笑笑,他从小养成的习惯,一要笑就想往回收,往回收就抿嘴,“说要一起过来接您,到点了他又不接我电话,可能临时被什么事儿耽误了。” 穆康书沉默下来,过了好半天,冷不丁问:“交女朋友了?” 穆芳生没料到他爸打直球,一脚刹车当油门踩了,闹心的是这车是手动的,瞬间蹦蹦跶跶熄火了。 “……” 顶着后车“滴——”不撒手的喇叭声,他赶忙打着火儿重新上路,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:“我也不知道他让不让我说。我要是提前跟您说,怕他生气。” 难得这回穆康书没哼他:“谈恋爱好,你也三十了,该有人照顾了。” “什么年代,我又不残疾,”穆芳生接上话茬,“找对象也不是为了让谁照顾我,我要是缺照顾就去养老院了。” 半晌,他以为这有点怼人的言论得罪他爸了他爸才不吱声,谁知这老头点点头:“对,是我老古董,我跟你妈刚结婚那阵儿,她出差一个月,我压根儿找不到袜子在哪,那时只有座机,联系不上你妈,工资又少,不汇报你妈我不敢擅自买袜子,就穿了一个月拖鞋上班、有一次抓抢劫犯,拖鞋飞出去拍当时的队长脸上,后来我差点叫队长给杀了。” “噗——” 穆芳生第一次听他爸讲笑话,尤其他爸还顶着这么一张不怒自威的脸。 笑够了,听见他爸又道:“你妈……” 只开了个头,看穆康书神色似乎还没想好怎么说,反正有大把时间,他也不催促。 没进市中心这段路全程限速80,周围车辆飕飕超过去,他们这辆桑塔纳依然保持五六十迈的速度,慢腾腾地驶向市区。 快到书店,穆康书才再度开口:“你妈宋岚晴……不是车祸死的。知道她死因的都是些老家伙了,愿意配合我瞒着你。” “家里她的东西一件也没有,是因为我看见就难受,现在也是。我隐约猜着害她的是谁,但别人都说我魔怔了。” 穆芳生:“为什么?” 穆康书的眉头紧皱,半天才说:“我怀疑的那人是个死的,我当时觉着他没死,因为现场没找到尸体,只发现了他的血迹,再后来失踪满五年,这人自动宣告死亡了。” 一心书店基本算全省占地面积最大的独立书店了,位置是典型的闹中取静。 不远处就是繁华商圈,唯独这书香小院围着层层叠叠的树木花苑,三层楼高的缅栀子与半人高的三角梅相映成趣。 走进院是条清隽的鹅卵石小路,整体修葺得颇有苏州园林的意境,经常有网红慕名而来打卡。 上次来没注意,这次穆芳生刻意留意了书店的模样。 玻璃门上的贝壳风铃随开门发出清凌凌的脆响。 快凌晨十二点,书店里静悄悄的,一个身穿米色长袖的男人正对着门口落座,他面前一只胖成球的英短蓝白,这猫堂而皇之地占着大半个桌,男人翻篇的间隙顺手揉了揉胖猫耷拉下来的脸蛋儿,大概是被他们进门的风铃声惊扰,猫竖起耳朵蹿下桌,那男人也放下手中的书,望向他们。 一切平静得没有任何异常,穆芳生继续往里走,就在那一瞬间,他看见那男人扬起唇角,紧接着,胸口一阵钝痛——是猛然回头的穆康书,两手一把推在他胸口:“走!” 穆芳生从未在穆康书脸上见过这种表情。 一时间他反应不过来,穆康书则是直接推开玻璃门将他推出门外:“走啊!” 玻璃门澄净明亮。 正对门口坐的男人从怀中摸出了什么东西,横起手臂,瞄准被山水画屏风遮住的角落,“砰”一声,声音很小。 做了十年警察,穆芳生当然听得出那是什么。 装了消音器的一声枪响。 他望向角落,不透光的山水画屏风挡着,他本该什么也看不到。 但枪响后,一具捆满胶带的身体颓然倒地,刚好从屏风外露出了头——那女孩眉心多出来一个狰狞的不规则血洞。 穆芳生认得她,上次和穆康书过来,是这姑娘给他们端来的气泡水。 大脑无法处理突如其来的鲜活死亡,他望向开枪的男人,对方笑着朝他勾了勾手:“别走,回来。” 震惊带来的阻滞消散,穆康书还在搡他:“听话,跑!” 劈了嗓子的喊声未停,穆芳生就又听见了小小的一声——“砰”。 从屏风后传来人“噗”的倒下的声响。 “别杀人!” 穆芳生伸手握住门把手,手指发麻,拧了两次才扳下去拧开,他迈进屋,走到那人面前,“我不走,你别杀人。” 男人点头,而后看向穆康书:“只管自己儿子,别人家的孩子随便死,康书,这样有点道貌岸然。” 说话的人鬓角搀着细碎的灰白,眼尾有深刻的皱纹,唇角两侧随说话也凹陷出两道笑纹,上了年纪,但身形削瘦挺拔,人也颇为英俊得体,只不过这个人的脖子上有大片凸起的烧伤瘢痕。 少倾,他忽然偏过头咳起来,带动脖子上突兀的瘢痕一同变形。 他咳得那些瘢痕一同变红,而后从兜里摸出手帕掩住嘴,最开始的低咳渐渐加重成一种从脏腑中抽气的嘶声。 这人身侧的马仔递上来一瓶喷雾,他拿过那东西对准口腔喷了几下,而后用手帕擦了擦脸颊,抬手朝着穆康书做了个‘请’的手势:“别客气,坐。最近几年身体不好,见笑了。” 见穆芳生还站着,他又道,“小穆警官也坐,不用拘谨,我们说说话。”